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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奚山卷•翠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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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章 奚山卷•翠申 (第3/3页)

为何唤奚山?”扶苏问道,“我看过《群山册》,大昭十几代的地图也都读过,从无一山叫奚山。”

    奚山君微微一笑,“公子且闭上眼。”

    扶苏点了点头,只觉被那人握着手,随着风一阵行走,鼻子被雾气润得潮潮的,再睁开眼,已到了半山腰的石头房子处。

    她松开他的手,身上的麻衣吸了草丛中的晨露,变得湿答答的。

    “我小的时候不爱读书,嫌书卷太沉,亦不爱抚琴,厌琴声太闷。哥哥问我想做什么,我说我想看人。”

    扶苏淡淡一笑,一袭蓝袖白衫,侧身问她:“为何爱看人?”

    奚山君微微愣了愣,才道:“我同我哥哥说,看很多很多的人,才知有些人为何这样可怖,另一些又为何这样可爱。读不懂的书反复看了总能看懂,看不会的琴谱练多了也终有一日可闭目而奏。那人定是也一样,看多了便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山君在山上三百年,可看清楚了人?”

    奚山君垂眸道:“我做了山贼,昏天暗地地杀人,瞧他们为了求生手段百出,绝望挣扎,又怎会不明白。可是,那些可爱的人都变得可怖,可怖的人又变得软弱。”

    扶苏有些诧异,只带着些不浓不淡,恰到正好的语气道:“你本就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你用恶意去试探世间至恶,如何能得善果?你并不知道会得到这等答复,可见山君竟白白枉费了三百年的工夫。你并不懂得人心,至今仍然天真。”年纪尚幼的扶苏点评三百多岁的老妖精,真真是青涩光洁的面容带了几分辛辣,令人咂摸不出滋味来。

    她仿似没听到,早早陷入了沉思中,“这些又说远了。那日我哥哥听我这样讲,便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奚者为奴,怜我奚儿,囚于闺阁囹圄,终不得见世间川峦,人生百态。”

    奚山君席地而坐,身旁有清澈河流盘旋而过。她笑了,眼睛像那些被她冬日擦亮的星星,能照亮人间,“公子聪慧。我哥哥正是这样说的,他说赠我雅号奚山君,我之后来到此荒山,有奚山君,方有奚山之名。”

    扶苏弯下身,对着她,淡声道:“山君的哥哥定然不大爱山君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我若是山君的哥哥,定然会狠狠斥责山君一顿,再罚山君抄写上千篇《女子规》,让你绝了此等念头。”

    “又为何?赐我奚山君之名如何便是不爱我?”

    “女子在大昭生活本就不易,行为举止皆有眼睛盯着,动辄得咎。有福气的女孩皆是未出嫁时有父兄爱护,出嫁之后佳偶守候,倘使生了反骨反倒受苦。若不灭了你反骨,日日增长如此气焰,放纵你心中欲望,焉知便是爱你?不过害了你罢了。古来有一番作为的女子固然载入史册,但命运坎坷,轰轰烈烈之后,便是长久的寂寞。我若有妹,岂舍得她颠沛流离,情愿她默默无闻。固有一日得荣耀垂名,也皆因此女有兄,上了战场救了君国,治了洪灾利了万民,为她挣得诰命贞妇之名。何故推脱自己之责,一身荣辱皆绑于女孩身上?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那倘使先打一顿,而后罚一千遍抄写,再赠此名又是何意?”

    “他似乎在斟酌,究竟要把你养成什么样的姑娘。”

    扶苏夜间头又痛了,奚山君日间处理滞留的政务十分疲惫,早早便沉睡了。

    他与她名为未婚夫妻,却逾了本分,躺在一张床榻之上。

    他与她之间,隔着两块石头,二五与二六。

    这样荒谬的,与妖同榻的日子,扶苏从未尝试过,可是在疼痛湮没所有的感官之前,为了不吵醒奚山君,惹怒这暴君妖怪,他踉踉跄跄地推开了石门。

    当初来到的那晚,听到的苍凉男声又遥遥传来。他倒在草丛中抱头*许久,却依旧无果,只得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,辨着这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满山之月,花鬼鸟仙,酆都之城,正阳无人。打散的,寂寞之徒;忘却的,年岁偶驻。一落拓,万片彩云随风没,竟秋时,俺老儿痛攒千年,一声哭。”

    扶苏听了许久,终于听得全部,缓缓又缓缓地喃喃念了出来。

    打散的,寂寞之徒;忘却的,年岁偶驻。

    扶苏压抑了许久,念着念着,鼻子却终究酸了起来,似乎要被撕裂的额头抵在湿润的青草之上,少年重重地喘着气。

    奚山君喜欢看人,他却不大喜欢。奚山君皆因不懂,她满满天真总装得世故,可三百年何曾入门,他却因为太懂,满满世故故作白衣少年,十几岁已是风霜眉眼。世间不由得人低头,人似豺狼形,皮越发厚,嘴异样软。一低头,高高在上还是深深低贱,生生不息,满眼都是得不到将来的痴怨。

    翠元与澄江赤水的年水君是老交情的好友,因巴结神君,众妖连带着也总要给他三分颜面。

    奚山君央他焚香祷告,请来了千里之外的填壑方士。这一族居于南国楚地,生的虽是人形,但个子极小,约莫只有一两粒黄豆叠起来这么高。祖辈都是修道人,喜穿道袍,戴秋叶巾。可有一处,却不大像道士。那便是任凭道行多高,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嘴。这与翠元天生仙骨却改不了好色偷盗的毛病有异曲同工之处。填壑方士一族十分贪吃,且什么都能吃都爱吃。一般妖族求他们,不过是农忙时请他们吃些害虫杂草,此时奚山君想到请他们,则是苦于扶苏之疾。

    他们的首领有些痴迷地瞅着石床上昏迷的扶苏,惋惜道:“这是多好看的小公子啊,怎么便不想要了,请我们来?”

    他们以为奚山君请他们来是为了解决不要的废物。

    翠元有些妒忌地瞧着扶苏的面庞,阴森森地露出两只利齿,“若能生吞活剥了他,何劳方士们亲自动嘴?”

    奚山君冷笑一声,翠元背脊发凉,诺诺地退到一旁,“都听山君的。”

    方士们疑惑地拱手,齐声道:“请山君说明。”

    奚山君一笑,拍了拍手,便来了几个翠衣少年,捧来各色糕点果子,瞧着填壑方士垂涎的眼神,热情道:“不急不急,方士们远道而来,本君囊中羞涩,没什么可款待的,些微水酒糕点,聊表谢意。”

    众方士口中说着客气客气,却已然扑到了点心山中,水果海里。

    待到一炷香,风卷残云,桌上清扫一空,连盘子都被吞了入腹。

    那首领打了个嗝,道:“楚国这几日闹瘟疫,树皮都让饿死鬼啃完了,便是我,此前也结结实实地啃了好几日泥。山君如此通情知趣,有何请求,吾等如有微薄用处,哪敢不尽力?”

    奚山君垂目瞧他们皆吃得肚儿圆滚,才一笑道:“实在不是什么大事。躺在榻上的公子,是我未过门的夫婿。他万事皆好,只有一处,先前遭人毒手,颅内插了三根针,幸而有雀王相助,暂时保住性命,只是疼痛难忍,大罗真仙也受不住,绝非长久之计。我思量许久,这才想起请方士们相助,吃了这几根针,缓我夫婿苦痛。大恩大德,本君另有所赠,绝不亏待方士,只是但求万事小心,勿要伤他身躯脑颅。”

    那首领桀桀怪笑道:“山君心计颇深。先摆上这一席,让我等餍足,原是怕我族人一时失控,不知轻重,吃了你那夫君脑壳。放心放心,他生得这样好看,我决计不忍。”

    奚山君拱手不语,只微微笑了笑。

    首领只带了二三方士,从扶苏耳中爬过,沿着曲曲折折的甬道,要到达的终点是少年的头颅。

    扶苏睡了一觉,做了几个不是很太平的梦。一会儿瞧见母亲的脸,一会儿又看到父亲。许多毒蛇生着美人的面庞,不断地扑向母亲的身躯,她却一直微笑着,看着父亲所在宫殿的方向。窗外明明是橘色的天空,云却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。扶苏拼尽了全力,也无法靠近母亲,任由那些蛇咬住母亲的脖颈,把她的后冠淹没。

    许久之后,他听到了幼时睡前经常听到的歌声,谁哼唱的已然记不太清,可是每天晚上的安眠似乎都是因为这温柔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麋鹿何食,食吾昭谷,采野之萍,露满向东。麋鹿何处,馨香吾铺,采野之茅,涉沼以东。麋鹿何歌,亦鼓亦呼,伐昭之竹,晚屏自东。麋鹿何乐,乐吾之乐。吾愿有鹿,惜吾之鹿,长乐长乐!”

    为何要用自己的粮食、自己的床铺、自己的鼓瑟、自己的快乐去养一只鹿,如何才能因此得到更多的快乐?

    扶苏不太明白,睁开眼时,果然……也没瞧见这样一头麋鹿。

    只有一头妖怪,倚着石床,睡着了。

    奚山君赠了填壑方士一套剪纸,是她妖力倾注,素来心爱的一样东西。吹一口气,便能变成骏马香车,美酒瑶姬。马车日行千里,若无止令,昼夜不停。不论车外是什么情景,车内总是一片春光明媚,水袖楚腰,如履平地,如入仙境。

    这些小人欢喜坏了,翠元却十分哀怨。这原本是他央求奚山君许久,请她相赠之物,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说通了,今日却转眼赠了他人。

    “但凡我有什么错,宝物也不该便宜那些茹毛饮血的侏儒。”翠元仙气飘飘,振振有词。

    奚山君本在眯眼午休,方歪了一小会儿,听到翠元来了这样一句,随手操起几上一卷书,扔到翠元脸上,冷笑道:“但凡有些廉耻面皮之人,做了那等事,都不敢在君主面前这样理直气壮,依你的语气,不知道的还以为功劳盖过了天。”

    翠元想起什么,瞬间蔫了,“三娘不肯见我。”

    他白皙颈上系着的红瑕白玉这些日子,始终十分黯淡。

    翠元盯着白玉许久,嘴一撇,眼圈开始发红,眼瞅着金豆子要掉了,奚山君喝住他道:“闭嘴,不许哭!有在这儿缠着我哭闹的工夫,还不如去求扶苏。”

    翠元对于“扶苏”二字十分敏感,狐疑道:“我们夫妻之事,与一个人又有什么相干?他带着孽债来到我们家中,不知何时便闯下大祸,虽与山君有婚约,却不过是乔公心中不满,一腔怨气撒向了大昭皇室罢了。山君一向聪明,我们皆知你那便宜夫君作古多年,你好不容易逍遥了,何必蹚这等浑水。”

    奚山君阴恻恻地瞧了翠元许久,直到他打了个哆嗦,才搁下笔道:“你既知道我生平事迹,又清楚我脾气品性,便知我最不耐烦瞧见旁人哭。怎么,还不肯滚吗?”

    扶苏许久没有换衣服了。他有些洁癖,此时却不得不忍耐。那一日他梦中不知发生了什么,再醒来之时,额上的红印淡了,头也不痛了。

    石头房子中冰冷冷的,推开石头门,门外层层青草之上,是一套新做的衣衫,与他素日所穿,布料针法皆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他有些诧异,但是依旧带着新衣去了溪水之畔,却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。河畔挤得密密麻麻的,满眼望去,皆是绿莹莹。

    扶苏走近,也望着水面,溪水十分清澈,倒映出清晰的人影,除此之外,便没有别的异动了。许久,那些绿衣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。

    “咦,今日为何无风?”其中一个如是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风。”另一个这样道。

    “有风好。临风而立时,水中的我最英俊。”

    “无风好。四野平静时,才能显出我文秀内敛之美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,不管什么时候看怎么看,我都这样好看。”又一个对着溪水,笑出了白晃晃的牙,“美人是这样的,不得不感叹造物不公。”

    “我最近十分烦恼。”一个刚化了人的翠衣少年叹道。

    “为何?”众猴儿齐声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生得这样倾国倾城,以后我拾的媳妇太过自卑,羞愤而死可怎生是好?”少年郎哈哈大笑,狡黠而得意,转眼,却与扶苏四目相对,后退了几步,捂住眼道,“晃瞎猴眼。”

    众人见扶苏来了,行了行礼,便开始长吁短叹起来,不多时,悻悻然,作鸟兽散。

    扶苏对着水面,瞧着水中人那张冰冷冷如臭石头一般的脸,许久,忍不住了,露出细白的牙齿,青色柔顺的眉毛意外地舒缓开。

    不远处的树后,隐藏的一袭黄衫正在牙齿打战,抖抖抖。

    “何人藏在树后?”扶苏敛了笑意。

    那袭黄衫继续抖,抖抖抖。

    扶苏朝那树后缓步,还未到,便见黄衫隐藏的地方冒出一阵白烟,烟散了,人却不见了。

    地上草丛中,好一摊水。

    这一日,扶苏坐在橘树下读书,二五见他疲惫,便化成石头,供他放书吃茶。

    夏日风暖,不一会儿,有了倦意,他便倚着翠石合上了目。

    有人蹑手蹑脚地到了他身旁,扶苏掀开半帘目,瞧了一眼,又合上,不动如山。

    那人摸了摸扶苏的衣袖,比了比袖长,似乎在看合不合身,许久,才满意了,正要离去,却被扶苏攥住手腕,他缓缓睁开眼,问道:“你是何人?”

    眼前是一个黄衣女郎。那身衣裳十分明亮,却不知是什么布料,握起来十分冰凉,好似暖阳入了冷水,刺得人眼痛,凉得人心惊。

    那样的黄便直直地映入扶苏的眼中,未给他丝毫缓解之力。

    他错开了目,带着寒气淡声道:“不要让孤再问第二遍。”

    女郎扑簌簌地掉泪,地上又是一摊水。她跪倒在地,磕头道:“臣有罪,万死难辞,无颜见君!”

    扶苏一怔,松开手,又道:“你抬起头来。”

    女郎抬起头的那个瞬间,扶苏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在奔腾涌动,几乎冲破了皮肉,可是,瞧见那张脸,那管血又被冻住了。他审视她道:“你是何人,又有何罪?”

    黄衣裳的女郎,原本生了一张玉白温柔的脸,可惜,半张脸上,却蔓爬过一朵红花,直直延伸到发际。

    她自惭自己容颜,又垂下头道:“臣有罪,辜负了主公。”

    扶苏若有所思,站起身,伸手拉她起来,语气缓了一些:“你定是山君口中所言大母三娘,几时见过孤?”

    石头二五化成猴儿,扑到三娘怀中,笑道:“母亲,你总算肯出来了,父亲知错啦,都急坏了。”

    三娘转身,奚山君从石头房子中刚刚走出,正阴恻恻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擦了擦眼泪,福身笑道:“让公子见笑了。妾有故人,与君相像。”

    白日的时候,扶苏曾寻找那歌声,却无功而返。

    奚山君夜间提了一块烧肉和几坛酒,带着扶苏朝山崖走去。

    距离山崖越近,月光更加皎洁,歌声也越发清晰。

    “山君带我拜访何人?”

    奚山君道:“我能带你回来,全靠此人一块聘礼。”

    “望岁木?”扶苏思绪清晰,在黑暗中,对着奚山君,略有局促,“山君,苏一直有疑问,不知可问否?”

    奚山君脚下未停,道:“公子但说无妨。”

    扶苏顿了顿步子,“孤知山君为君,亦知山君为妖,更知与君有婚约未尽,然则,然则……孤并不知,山君是男子还是女子?”

    奚山君缓缓回头,幽幽地道:“本君自是男子。”

    扶苏又顿了脚步,孩子般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了几分尴尬道:“先时道你是女孩儿,你去哪儿,我竟还要处处护着,可见是我轻率了。”

    奚山君用手拉下眼睑道:“我何时说过我是女子?”

    扶苏显然失望,但教养极好,仍认真问道:“两个男子怎成婚?成婚依照哪国之礼?奚山或有旧书可循?”

    奚山君却把头抵在他胸前,笑弯了腰,“真真是天真小人!玩笑话都听不出吗?哪个真要你娶男子了!”

    有些无奈地抽动了手指,少年整齐的黑发绾着玉冠,即使永远那样浅那样淡的一张脸也在月色之下,变得有些错觉的温柔。

    歌声戛然而止,远处传来苍凉洪亮的嗓音:“奚山何故扭捏,做出女儿态?”

    奚山君笑了,晃着宽大的麻衣袖子,携住扶苏白衣朝前而去。

    “大哥莫要取笑,一时忘形。女子就是这样麻烦。”奚山君如是道,扶苏望着眼前之景,却有些惊讶。

    这是一棵生在石壁中的参天古木。如松非松,似樟非樟。夹缝生存,而生机勃勃。瞧着它,每一片叶子在月光下都闪闪发亮,仿似瞧见了生命中的无限生机。

    它很高,生着一双藐视生灵的双目,眉毛白得垂到了树下,粗壮的树身上盘踞着一条花皮的蟒,粗若成人拳头,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芯子,三角头上的一双三角眼仿佛淬满了毒,凶神恶煞地望着扶苏,缓缓蠕动着,带着危险的气息。

    “是个上等的脆骨头。”那树似人一般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树身缓缓摇晃起来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
    “瞧着就好吃。”那嘶嘶吐着芯子的蟒恶毒地盯着扶苏,瓮瓮地开了口。

    奚山君提出酒肉,放到树下,笑道:“许久没见哥哥们,还是这样活泼。”

    蟒一头埋在糯米一般的白肉之中,狼吞虎咽起来。树却用眉毛卷起一壶酒,淋入口中。许久之后,二妖方噫叹道:“什么时候才能如二百多年前那样,畅快地吃一场肉呢?”

    扶苏想起奚山君所言报应,那些日子,这些疯狂无所忌讳的妖怪,恐怕吃了不少人。

    奚山君指着扶苏对那树道:“这便是兄长一块皮换来的夫君,今日带他拜见哥哥们。”

    扶苏凝望大树许久,才知它便是书中所说增寿的神木望岁。

    原来生的这个模样。

    最幸运之事,莫过于身旁全是无价之宝,最不幸之事,莫过于这些无价之宝都比你强上许多,有些还生着脚。

    扶苏又行了个礼。出了这个山头,他是人人喊打人人都得尊敬跪拜的百国太子,在山中,他却是最小,处处行礼。

    “你多大了?”那生着三角眼的蟒听闻此言,似乎一瞬间变得慈爱起来,瓮声瓮气地和蔼地问着扶苏。

    扶苏道:“苏辛酉年生,今年刚满十六。”

    望岁木笑了起来,树叶抖落了下来,有些落到扶苏肩上,起初亮晶晶的,后来却瞬间化成了灰烬。

    它用眉毛卷起一提酒,扔给奚山君道:“你那会儿来的时候多大?”

    奚山君微微一笑,“十六岁。”

    望岁笑了,“对,穿着一身红衣裳,好看极了。我和老三角都以为你是个脆骨头,这么多年没吃过人肉了,一定会饱餐一顿。可谁知不能吃呢。”

    奚山君斯文地饮了一口酒,笑道:“哥哥取笑了,让我夫君听到,还以为我穿红衣裳会变好看,本是貌丑之人,平白给他希望做什么?那一年,我本是怀着敦邻之意,带些家中的点心给哥哥们享用,哪知点心都硬了,不能吃了,这才惹得你们发怒,要吞了我。”

    老三角点头道:“幸亏当时天亮了,不然吞你入腹,可就无处诉冤了。”

    扶苏问道:“何为脆骨头?”

    “于我二道,这世间只有四样生灵,脆骨头和硬骨头,能吃的和不能吃的。脆骨头为上佳,能吃且好吃,硬骨头为最差,不仅不好吃,吃了还会折我寿命。”望岁木道。

    望岁木的寿命全来自这世间生灵,它吃何物,这物剩余之寿皆会转到树身,物死而岁增,便是这妖修的大道。

    “你又可怕报应?”扶苏不解。

    望岁笑了,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我只怕寂寞,只怕不死。”

    望岁垂眸问奚山君,声音渺渺,“奚山,你可怕报应?”

    奚山君一身麻衣,微微一笑,“我与兄长一母同胞,兄长不怕,我又何惧之有?”

    扶苏似乎听明白了,“山君是只树妖?”

    奚山君莞尔,“错了,公子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山君与望岁神君是亲生兄妹?”

    “又错了。我们三百年前在此结拜,它万年之寿,我自称为弟。”奚山君叹道。

    “山君却与神君一母同胞?”

    “对了。”

    这回,对了。

    奚山君看着人间的孩子有些困惑的面庞,微微笑了。如果一切的开始只是为了这一天,瞧见一个还未长大的公子扶苏,那么这一天的开始,又将是为了一切的结束。

    夜凉如水,风起天高,对着月光,喝了这么多年的酒。

    她和望岁,都在等待那个结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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